為了裝進沒什麼的訊息,因此有了一個又一個的房間—邱靖婷
為了裝進沒什麼的訊息,因此有了一個又一個的房間
撰文者:邱靖婷
《18號5樓》個展,80A Gallery軟輪畫廊,2023 [王襦萱]
王襦萱收集的漫畫格,取自《盜愛之人》
王襦萱<恆常>,2022 [錄像截圖]
王襦萱<逃>,2022 [錄像截圖]
《oh my life》個展,桃園,2022 [王襦萱]
「裡面是這個」
「膠片盒總是會被反覆使用的」
「這枚盒子裡也許確實曾存放過那部傳說中的膠片吧」
「至於那封信大概是寫信的人只看到了盒子的標籤吧」
「結尾的台詞很棒 是部好電影哦」
町田洋《行星9的假日》,2013 [amazon]
《18號5樓》個展,80A Gallery軟輪畫廊,2023 [王襦萱]
撰文者:邱靖婷
有了地址之後,投遞出去的信就能收到嗎?讀信者又能接收得到內容嗎?書信體表達了來意,然而訊息在王襦萱的創作卻不是清晰直白的,就連他的地址《18號5樓》是一個藝術家的,或者上班族的房間……在觀展後的感覺是「推拒」的,裡面的角色和空間集體抗拒成為一種類型,像在閱讀小說時,雖然情節有著對於人物和事情的描述,但是任讀者想像自己認為的模樣。展覽的物品和文字在其中經過無意義和意義的再衡量,但這樣充滿秘密式的對位,也使我對於懸宕訊息輕重的創作,它要如何取用才能成為空間所能安放的,有了更多思索。
楔子:兩個空間
用有些補上的認識來書寫王襦萱,我和他的認識,到頭來也可以連結到一些他作品的概念,我們有些共同的朋友,因為藝術、因為詩,我們共同的朋友會在我們兩個並未真正見到面的情況之下,談及彼此寫的或做的什麼,久而久之也很像認識了王襦萱(但也從未問過他那邊的情形),在他有了《18號5樓》這個展覽後,兩個沒有見過的人見到了面。
前面的補上是在談,其實王襦萱對我而言一直都有點像是「小說中的人物」,結果他自己講話和作品的姿勢也讓我覺得有那麼點氣味,我會這麼一說是因為,他並沒有真的很想讓人明白他吧……在我遇到他的展間和後來交談的咖啡廳,前者是因他在展間裡的作品像是想要脫離上班,作為了一種藉口完成布局,但事實上,大概都是為了他在想的創作和書寫,他可以不是上班族、不是任何一種類型的角色,他在做什麼都只為了王襦萱如今想要的「小說」續寫。
後者是因為,唔,這當然可能是因為我認識他的過程經過如此漫長的預告,再加上我們的對談前,也是先看了作品檔案和部落格,而王襦萱似乎也很不干涉我的解讀和猜測,甚至又補上了許多他的創作養分,致使我覺得他更像一個小說中的「角色」,給一些提示和情節,但任其解讀。
這就是我先遇上他的兩個空間了。
推拒訊息的房間
抵達《18號5樓》時已是傍晚,展覽的房間泛著淡淡紅光,因此整個房間的物都先是輪廓,要非常靠近才看得見文字和圖案,但會注意得到日常所熟知的、關於事務的信件被埋在空間大抵是因為磁磚拆除而成的凹陷中,打卡被布置成像是攝影,或者標靶,以及日曆紙跟隨著每日的散落,在紙上作為圖案的椅子,在其斜對面擺杯咖啡,這轉動的咖啡對著鑲嵌滿餐具的手模,在一個並不真正擁有位置意義的地方,卻有著使用我們並不陌生的物品,將之對位精確的放置,使得到訪者才像是迷路的,並因此未獲確切訊息。
沿著亮光和聲音,會到另一個播放著錄像的房間,那是一個也沒什麼訊息的錄像,但兩間房間都有著鳥的影像,並且同樣的模糊化,在紅色房間打卡上的鳥,若以文字和物件的選擇還會解讀為脫逃自世俗生活的「想像」,但加上在這間房間的鳥,就又好像是由作者並不想讓作品完整地被解讀而出現的,較為純粹的、鳥的影像和音樂。
總之,這個觀展經驗實是讓我感到「推拒」,明明在空間裡放置許多文字和信箱口,然而這些訊息皆並不指向共同的哪裡,我認為像是傳信鳥的集體失靈,並且是從失能的指向如洩氣的標靶、置換後的辦公物件進行的,在這樣的安排,我認為藝術家確實營造出了小說般任期解讀的氛圍,也就展品的散落佈置不是像日記式而更像是棋盤有其特別之處,但也想就此追問,藝術家的文字究竟在其中有何效果?藝術家想就傳信鳥和信本身的失靈,帶出什麼樣的話語?
《18號5樓》個展,80A Gallery軟輪畫廊,2023 [王襦萱]
沒什麼的覆誦
和王襦萱談話和見過他的作品檔案之後,我沉澱出幾個想討論的線索,雖然也並不傾向要什麼解答,但試圖整理這些想法。
印象很深刻的是王襦萱在提到許多作為養分的材料時,我認為都和數字有關,先舉個例子作為基礎,在《18號5樓》的展覽,他聊到在波赫士《想像的動物》其中描寫的一種動物──不死鳥西摩格,是一隻相傳不朽的鳥,一次掉落一根羽毛使得鳥類得知了牠確實存在,進而想去尋找,有些鳥因為無法離開一個場所的理由沒有上路,有些在途中失去蹤跡,最終有三十隻鳥抵達了西摩,卻發現自己就是牠的一部分。
簡明來說,這則故事討論著「一為全」的概念,整體和個體在故事裡進行了很有趣的辯證和再定義,那來到作品呢?王襦萱說他看作品往往都不是單一件這樣子想的,而是整個展覽會是這次的作品,有時也會以自己喜愛的電影、音樂專輯的構思去製作整件作品的走向。
在今日的創作環境裡,以較全面視角看待展覽的創作者也有些許,那王襦萱營造的特別之處會是什麼呢?我想以他所說的日常興趣來談,他說,他很喜歡收集無意義的漫畫格,他喜歡看一樣的對白在不同的漫畫裡變換框線的樣子,另外,他也喜歡提取一些電影的句子,跟他在作品裡的一些話語互相參雜,這些話有時候會先是變成毫無意義的,等到句子有了意義、甚至受歡迎,他就又在下次換掉了。
王襦萱收集的漫畫格,取自《盜愛之人》
我會覺得王襦萱的作品給我的感覺和狀態比較像是,他喜歡看那些日常的徒勞和無意義,可並沒有想要形成確切的線索,而只是讓人感受到在這裡,有個我對你說話的框線、動作的方式改變了,即使他的作品出現覺得他要說故事的地點和親近的對象,他都只是以製作的台詞「帶過」,而不做敘事。
這點除了《18號5樓》,他2022年的展覽《oh my life》是我想串連進來的作品,在這檔以錄像作品構成的展覽中,看似是要對自己的生活做出闡釋了,但是王襦萱在<恆常>拍攝自己家庭和母親時,都使用了客觀的資訊如打掃時間,或是如字幕般交代母親希望他成為「普通」的角色,但對於彼此的心理刻劃是無的,王襦萱也在談話中說道,他的家乾淨的像是「樣品屋」。
創作者對視家庭時,經常是要處理某個有至關意義的時刻或討論家庭的親近和陌生,但是王襦萱保持他並沒有想說的更清楚的樣子,我認為他對待任何主題都保持著那視為角色的方式。處理親近很難、處理這樣的遠離也是,而選擇之間就是創作者的特質。
《oh my life》的另一支錄像是賽馬、轉播賽馬比賽的影像剪輯而成,字幕除了簡明地提到在賽馬中所在意的純種馬的血液,另一方面也寫到爸爸認為王襦萱的血液屬於「上班族」的,將自己與賽馬比擬,但卻也沒加入什麼話語再次說明自己想法,便將自己帶過了。
由這兩件作品《18號5樓》、《oh my life》,所想進行的討論是,王襦萱在日常興趣和作品所引用的文字,前者來說招呼語、發語詞僅在劇情裡有著意義,可能作品中也會有一些金句會被抽取出來,成為生活的一部分,但王襦萱也並不剪裁這些可能有意義的句子,只挑揀那些沒什麼的語詞;後者原先在生活裡可能沉甸甸的詞,也跟其他的無謂語詞放在一起,致使它獲得「沒什麼」的感覺。這種以重複使用的「覆誦」,卻並不是為了加重力道,而是讓它維持在好像無所謂的氣氛。
王襦萱<恆常>,2022 [錄像截圖]
王襦萱<逃>,2022 [錄像截圖]
《oh my life》個展,桃園,2022 [王襦萱]
換一個又一個的房間
「這可不是你們要找的『無何有之鄉』(UTOPIA)」
「裡面是這個」
「膠片盒總是會被反覆使用的」
「這枚盒子裡也許確實曾存放過那部傳說中的膠片吧」
「至於那封信大概是寫信的人只看到了盒子的標籤吧」
「昆蟲人!?就為了這愚蠢的三流電影…」
「不 沒那回事」
「結尾的台詞很棒 是部好電影哦」
──町田洋,<UTOPIA>,《行星9的假日》(2013)
在我們談話過後,王襦萱在訊息中介紹了一本他很喜歡的漫畫給我,是部非常好看的漫畫,遙遠又空曠的星球「行星9」,裡面的人和物事可能是相隔非常久的(甚至是一碰觸就會變成沙子),但是當下的觸發,仍然會喚起某個關於這個行星生命的記憶及感情。看見<UTOPIA>這個篇章時,我就想到了推薦給我這個漫畫的人,在某個時空,那個換了裡面膠片的人,大約就是他了吧。
町田洋《行星9的假日》,2013 [amazon]
王襦萱在作品中所置換的物件和語詞,都是他在裡頭發現了趣味和喜愛之處,而他也明白,這不一定都能在平日視域之中就是有趣的;而在充滿定義的如「血液」、「上班族」、「藝術家」的生活,在平常可能都有一些已成為標靶般固著的意義,那就讓它們換著、換著,換一首詩、一部電影、一張專輯,所有我們曾衡量輕重的,在作品中都可置換且重估,而在王襦萱這裡,話語集體性聳聳肩道來:「沒什麼特別的事情」。
然而,我也好奇著充滿秘密性布置的創作要如何發展,讓其中的概念更為明晰,能在他每次的作品便能遞送出去,這即是如何將主題和布置扣合的問題,這點在藝術家之間往往也是討論要點,而對於喜愛調配訊息輕重的王襦萱來說,我認為會更是需要把握的。
雖然抱著此問題,但我仍是在觀賞其作品和部落格時欣賞王襦萱走的路線的,因為在創作中很重要的是清楚自己在乎的事情,從他堅持的秘密訊息和沒什麼的氛圍,相信他已經清晰。漫畫<UTOPIA>的尾聲相當漂亮,每卷膠片都向珍愛著他們的管理人發出聲音,訴說自己的對白有哪些,我想,王襦萱也如此清楚這些自己喜歡的話語,持續挑揀訊息、製作出此刻的角色,將它們擺設在一個又一個的房間。
《18號5樓》個展,80A Gallery軟輪畫廊,2023 [王襦萱]